程青衣
潘曉安想,再也不能做流產(chǎn)了,對身體太有影響。
她把那粒速流的藥吞下去半小時后肚子就開始疼,那粒藥的廣告說得很好,不疼痛,人不知鬼不覺就流掉,第二天就能上班了。
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她肚子翻滾著疼,簡直快要命了。她想給歐楚年打個電話,但最后還是決定不打了,他也很煩,來深圳后,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容易,何況他們一直想在深圳安家呢。
當(dāng)初是她死皮賴臉找的歐夢年。上高中時兩個人不是一個班,但那時潘曉安就暗戀歐楚年,天天守在人家教室門口。當(dāng)時年紀(jì)還小,不敢說。后來歐楚年考上大學(xué)走了,她留在小城。4年之后,她聽說歐楚年分到深圳,然后就找來了。結(jié)果,歐楚年完全不記得她是誰。
她努力地微笑著,好讓自己不再尷尬,她提起二中那些鋪天蓋地的合歡樹,提起他穿過的藍色球衣……她看到他笑了,問她怎么也到深圳來了?
我喜歡你呀,潘曉安直言不諱地說。那是她這一輩子說得最大膽的一句話,近乎無恥了??墒?,愛情究竟是件不要臉的事情。
那時歐楚年剛剛失戀,女朋友去了德國,再說,他也正需要一個女人替他打掃一下租來的狗窩。同居就這樣開始了。
雖然潘曉安覺得過于簡單扼要了些,可是她愿意呀,這是她的春閨夢里人啊。
一年之內(nèi),潘曉安做了3次流產(chǎn)。肚子疼得打滾時,她看著歐楚年的照片,叫著親愛的,親愛的,好像這樣能緩解她的疼痛。那塊血塊終于掉下來時,她一陣輕松,衣服全濕透了。她縮在被子里,沉沉地睡著了。
在夢里,她又夢到了北京的地壇。高中的時候,她沉迷于史鐵生的文字,尤其喜歡《我與地壇》,歐楚年和她做愛時,說的最濃烈的一句話就是:你不就是想看地壇嗎,有空我?guī)闳ァ?/p>
地壇的臺階真高啊,她想上去,可是,腿卻抬不動。她再抬一下腿,夢就醒了,她去了趟衛(wèi)生間,看到自己流了很多血。她無力地倚著門想:再也不能流產(chǎn)了。上次大夫就說,子宮壁已經(jīng)很薄了。
歐楚年進來的時候臉色陰沉沉的:還沒做飯?我餓死了。
有些不舒服,她不好意思地說,聲音是微弱的。
那我去樓下吃了。說著,他往樓下走。她蓋住被子,眼淚就下來了。
他不愛她。她想,是的,不愛。如果愛,他至少應(yīng)該問一句,你怎么了?要不要去醫(yī)院?想吃什么?
回來后他繼續(xù)坐在電腦前打游戲,聲音很大。她多想睡覺呀,可是,他興趣正濃。
睡覺好嗎?她說。他好像沒聽到,又打了半小時。滅了燈,他立即翻到她身上,她感覺到他的堅硬,但自己卻無力推開他。
不行,她說,不行的。
怎么了?
我來那個了。
他一翻身就下去了,沒有5分鐘就睡著了。歐楚年睡得很沉,她用胳膊樓著他,把臉貼在他的胸上,她輕輕地說,我愛你。她忽然聽到一個名字,從歐楚年的睡夢中吐出來——朱綺麗。她又流眼淚了,她睡在歐楚年的身邊,歐楚年卻在夢中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說說,潘曉安,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暗戀上我的?
15歲半。
第一次看到我就喜歡上我了?
嗯。
她也問他。
你和你從前的女友有過那事嗎?
當(dāng)然。
一夜幾次?問了之后,她臉紅了,因為歐楚年很貪婪,有時四五次,她有些吃不消,但為了他高興,她還是配合著他。
比你多,他吸著煙,她也比你會,你挺笨的。她又臉紅了。
他們對話最密集的時候就是說這些的時候。一次說得興起,潘曉安說到結(jié)婚,歐楚年的態(tài)度讓她感覺非常尷尬。歐楚年只說了一遍:結(jié)婚?語調(diào)是懷疑的,否定的,仿佛在說著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之后,她再也沒有提。
做過第三次流產(chǎn)后,潘曉安開始吃藥。黃黃的小藥片,吃下去就會惡心,例假都不正常了。有一次她來例假,歐楚年喝多了酒回來,非要要,她拒絕了一下,他撕扯著她,最后,血把床單都染紅了。歐楚年沉沉睡去,她起來洗床單,一邊洗,一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來深圳一年半,瘦了10公斤,骨頭都支了出來。她撫摸著自己的臉,罵了一句:賤人!
也曾試著離開過他,回蘇北老家。只回去了5天,她就覺得活不下去了,和母親要了5000塊錢,給歐楚年帶了許多家鄉(xiāng)小吃,然后一路想著歐楚年就回來了。
半夜回家,打開門,看到一個女人蛇一樣纏在歐楚年的身上。歐楚年罵她:不知好歹的東西,不說10天才回來的嗎?
是他招了妓。原來,她不過是他免費的妓,還要收拾屋子給他做飯,還要去打工掙錢。她跑到沙頭角的海邊,一個人游蕩到天亮,手機一直沒有響。其實只要一個電活,她就會回去的。
呆呆地,她看著海那邊的香港,一直想跳下去,可是她沒有,她想,她帶來的那些家鄉(xiāng)的小吃,歐楚年還沒有吃呢。
她真是賤?。?/p>
春天的時候歐楚年提了部門主管。
一進門他就把她抱了起來,親愛的,我加工資了,一個月兩萬塊了!太他媽過癮了,走,親愛的,我們?nèi)コ源蟛?,去沙頭角的明思克航空母艦上吃!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親愛的”!
她說了去地壇的事。當(dāng)然要去,歐楚年興奮地說,以后我把地壇包下來讓你玩夠。她哭了。男人的這句話,足以讓她感動一輩子——雖然她知道他不可能把地壇包下來!
那天晚上他們不停親熱,他一次次把她送到極致,她歡快如一枝正抽枝的合歡樹,那么瘋狂,那么美麗。
那些天給她的感覺是他們在相愛,和小夫妻一樣在相愛。但接下來的日子又在重復(fù)從前,他不停地打游戲,罵著,然后濃烈地吸著煙。
夏天的時候,她3個月沒來例假。去了醫(yī)院,大夫說,你不能再做流產(chǎn)了!否則,你以后生不了了!
怎么告訴他呢?一路上她都在發(fā)愁。進門的時候,她看到歐楚年眉飛色舞。潘曉安想,趁熱打鐵,看來,歐楚年心情不錯,如果他向她求愛,她一定要猶豫三秒鐘,顯得矜持不是。
親愛的,歐楚年扭頭看到了她。這是他第二次叫她親愛的。親愛的,歐楚年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說吧,親愛的。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就像春天似的,嫩嫩的,綠綠的,柔得要滴出水來。
她要回來了!她要回來了!
她?誰啊?
朱綺麗呀。她要從德國回來了,她說還是忘不了我……
剩下的,她沒聽清,只覺得眼前很黑,那個他做夢都喊的人要回來了!她想問一句,我怎么辦?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可是,她居然沒有勇氣問。
他從后面抱住她,別怪我,我愛她。他說。
嗯。她小聲地答著,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倫不類的角色,她努力不讓自己哭,小聲說,我去做飯。抽油煙機的聲音很大,掩蓋了她的眼淚,她一邊炒菜一邊把眼淚落到了鍋里。是她離開的時候了,3年,整整3年,她在這間小屋子里,像一個妻子一樣,炒菜做飯做家務(wù),和他定期不定期地做愛,3次流產(chǎn),都在這間屋子里。
現(xiàn)在,她要離開了。
歐楚年在桌子上放了5000塊錢。
3年,他放了5000塊錢,他現(xiàn)在的薪水是每個月兩萬塊,那5000塊仿佛在提醒她:快走吧,快走吧,別賴著了。
她收拾自己的東西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多少東西,衣服就那么幾件,化妝品那樣簡單,在最好的時光里,她把自己交給了一個男子。走的時候,她留了一張小紙條。
歐楚年:我走了,冰箱里有半根火腿記得吃掉,酸奶還差5天過期,煮粥用小火,燃氣下個月應(yīng)該買了,洗好的襪子在第三個抽屜里,你的足球鞋在陽臺上曬著,想著拿進來……
她一邊寫一邊哭,眼淚濕了那張小紙條。
往樓下走的時候,她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如此號啕,好久好久,她才知道,那是她的聲音,狼一樣號叫著。
她去了白云機場,打車,她沒對自己這樣放縱過,買了一張最快飛北京的機票,這是她第一次坐飛機。是的,她就是要來看地壇。她的地壇,她一個人的地壇。
站在地壇前,她的手有些發(fā)抖,努力地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卻發(fā)現(xiàn)抖得更厲害。她的嘴唇哆嗦著,模糊出來幾個字:地壇,我愛你。 曾祥林/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