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哲兄:
別來無恙!
許久不見,很是想你。我這邊都還好,只可惜花似開未開,不能邀你同賞;但那欲紅還休、風貼翠衣的羞怯,倒可能正投你所好。早春天氣,老樹空余殘枝,橫七豎八地插在干上,隨便得很。樹干難看,干癟而粗糙,像個棕色皮膚的小老頭——但我敬畏它,因為那就像時光,就像回憶本身。說到回憶——你還好嗎?此時的青島,櫻花雨將至,紛飛的是粉紅色的夢想,是你再也追不回的青春,是天空與風擁抱后,向人間飄灑的失戀的眼淚。此時我坐對京城高樓,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唯長恨而已。
那此刻的你在做什么呢?朝陽初上,你定是剛從被窩爬起,匆匆趕往學校吧。我知道你又因遲到被罰了,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已經(jīng)專屬于你似的。我懷念你的朋友們:你的同桌遙兒,是不是又在講段子啦?我都能想見她一邊講,一邊捂住嘴嘿嘿地笑,圓圓的小臉憋成一個小皮球,頭上綠色的蝴蝶結(jié)搖搖晃晃;你們QINGDAO COLD公司的紀老板是不是又在哄韜哥吃香蕉了?韜哥是不是又在評價汪峰的演唱“震撼”,然后扯開破鑼嗓子鬼哭狼嚎了?而你,是否已經(jīng)和赫赫撬開頂樓天臺的鎖呢?我不能忘記那天傍晚,她請假提前回家,你拋下滿桌試卷,跑上天臺,迎著斜暉晚照,目送她離去的背影越來越小。那天晚風格外清爽,又雜著一絲淡淡的惆悵。你坐下來,看滿城高樓林立,看橫縱車水馬龍,看浮生細若螻蟻——那一刻,世界仿佛濃縮在你眼前。
可誰承想,這一切終將只成為記憶,成為指尖觸不到的一聲嘆息。
三年了?;秀庇忠粋€高中的時長過去了。紀導早去了國外,她再也沒提過邀請我寫《大青島往事》劇本的事了;韜哥,你不知道,我在大一時找過他,見面倒也熱情,可平時從不聯(lián)系,可能是因為他在學生會,忙;遙兒似乎模模糊糊地就與我有了距離,發(fā)了消息,回得也少,倒令我誠惶誠恐,不敢打擾——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你知道嗎,最令我難過的還不是他們與我已疏遠,而是連我自己都漸漸淡忘了那份情誼,而且,習以為?!樽旨仁琴N近嘴唇的毒藥,又是烘托皇冠的玫瑰;多少人為它赴湯蹈火,又有多少人為它孑然垂淚。
眨眼工夫,你那邊就已經(jīng)到中午了吧。我仿佛看到你步行回家吃午飯。那一刻真好;媽媽的頭發(fā)全是青絲,你知道嗎,她真的太累了,多體諒體諒她,多陪陪她和爸爸。我知道,你現(xiàn)在聽不進我說話,一如你聽不進爸媽的話。你尚不知道,漫漫世界,只有家里人才會真心疼你。今年開學前,在哈爾濱車站,我看著爸媽將細心整理好的服裝慢慢套在我身上,而后,媽媽端詳著笑:“這回我兒子就精神了?!蔽铱粗鴭寢尩难劢?,看著她被歲月逐漸改變的面龐,看著她額前變了的頭發(fā),眼淚快要流出來,只得抬起頭,閉上眼,作小怪獸狀搖頭晃腦,讓他們以為我在故意逗他們發(fā)笑。媽媽對我說:“我老了,照鏡子看都是白發(fā)?!蔽覍λf:“反光太強?!蹦且豢蹋沂悄敲赐春迺r光。沖他們招手作別的時刻,我仿佛看見媽媽每天為你扒核桃仁、瓜子,用潔白的面巾紙包好,小心翼翼地等你從學校歸來;看見她洗凈裝元宵的塑料盒,將切成塊的草莓、獼猴桃、菠蘿一路一路地按進去;看見她為挑食不吃海鮮的你絞盡腦汁,將蝦仁剁成碎餡,悄悄埋進餃子里;可你也發(fā)現(xiàn),你一如既往地對她大發(fā)脾氣……我無比懷念你擁有的每一個夜晚:你在里屋看電腦,廚房里案板聲、菜刀聲、抽油煙機聲、竊竊私語聲互相交織,不多時,滿屋飄香,爸媽端著飯菜放到茶幾上,你們仨圍坐在一起,爸爸津津樂道著李娜的戰(zhàn)績,媽媽一邊給你盛肉丸,一邊抱怨你吃得太少;你生了氣,將碗里肉丸轉(zhuǎn)撮給爸爸,爸爸哭笑不得,又夾回給媽媽……這一切你從未珍惜,你竟傻到以為這就是永恒。你對爸爸每天的鼓勵熟視無睹,你對媽媽每日的操勞置若罔聞。我多恨你啊,恨你是個壞孩子。爸媽對你的要求并不高,他們只希望你快樂,希望你上進——這樣想著,我又恨起自己了。我太平庸,配不上他們?nèi)绱诵燎诘母冻觯患幢闼麄儾灰笪胰〉枚啻蟪煽?,我也羞愧于不能讓他們?yōu)橛形叶湴痢以撊绾螆蟠鹚麄兡?!既怕摘不到成功的寶鉆,又不肯腳踏實地攀登通往寶鉆的天梯。嗚呼!我可憐的父母,上天為什么不賜予你們一個更好的孩子呢?
我不禁悲從中來,一看表,你那邊卻已經(jīng)是晚上了。放了學,你一個人在街上漫步,我看見你拐進小芳書屋,對著花花綠綠的雜志封面出神,左挑挑右選選,走近放漫畫的書架。昨日你買了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愛不釋手;今天中午買了莫言的《蛙》,上課把它夾在課本中間瀏覽了一遍;現(xiàn)在臨回家,又買了本《名偵探柯南》,準備打發(fā)無聊長夜。作業(yè)像舊日情人般被你無情拋棄,往事也如泡沫般浮上我心頭:你翹了多少自習,拉著別人去海邊看落日;你有多少中午,將校服披在身上,一只手穿進袖子,另一只露在外面,旁若無人地招搖過市;你在多少課間,和班里其他同學一塊當著班主任面斥責她的愚蠢。而我呢?每天見到的人不一樣,也總得一樣地低頭。生活開始墨守成規(guī),人生開始謙卑禮讓。罷了。我在迷宮中想找到你,那時的你,也愛對月長吁,也愛文墨書香,也愛才子佳人。你那么傻,相信文字可以拯救世界;我真羨慕你,也希望你可以永遠沉醉在那緋紅色的夢里。如若我有機會見到并認出你的朋友們,我會拉著他們一塊回憶,并笑著說:那時候的我們真傻。我懷念那股傻勁,畢竟,人生中有幾年能讓你酣暢淋漓地傻上一回呢。
抒懷至此,我開始閉眼細思,終于心有所悟:我們本不是同一人,唯有形貌和記憶將我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記憶,孕育了當下和未來。你所懷念的與我所懷念的,之所以天壤之別,是因為我們的心不同。記憶即是愛恨,愛恨本由心生。我們的心生性空靈自由,卻要與時光這把利刃糾纏一生。唉!可回過頭來想想,遙兒、紀導、韜哥、我的父母,以及花花世界中的每一個人,他們誰不是這樣呢?
擱筆環(huán)顧,四下如墨染,枝椏早已躲在黑夜中,只有偶爾一只鳥雀撲棱而過,證明這世界還是一個活物。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熄了燈,鉆進被窩——雖快要高考,仍是優(yōu)哉游哉啊。我為你祝福,更為你我所愛之人祝福。愿他們在回憶的世界里,永遠不會有悲傷;愿他們在沒人能追尋到的角落,守護那專為你而升的太陽。
再見吧朋友。下次給你寫信,是在櫻花飛舞的時刻。你看見漫天飄零的櫻花,就知道那是我從未來寄給你的詩歌。
此致
安好
又及:有空的話,告訴潘冬,我很想她。
梁瑞哲 于他鄉(xiāng)燈
2016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