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宇

摘 要：王夫人是小說《紅樓夢》中的藝術形象，對其評價，向來貶多于褒。本文從王夫人與賈府上上下下的人際關系方面及其處理金釧兒事件來還原一個真實的王夫人，辨析她的善與賢，希望能為《紅樓夢》研究的深入添磚加瓦。

關鍵詞：《紅樓夢》 王夫人 善與賢

《紅樓夢》作為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眥1}《紅樓夢》中人物形象眾多，王夫人是值得關注的一位。

“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眥2}《紅樓夢》中這句對金陵王家的判詞點名了王夫人高貴的出身，不少人將王夫人視為愛子、嚴苛、偶爾打發(fā)善心的迂腐掌權者形象，然而每個姑娘都有過綺麗的時光，王夫人也不例外。我們評論王夫人應該從金陵王家大小姐開始：娘家有升了九省統(tǒng)制的哥哥王子騰，所嫁賈政官居工部員外郎，剛入賈府便在元月里生下了賈元春，第二胎便生了賈珠，合家上下無不歡喜。后賈珠十四歲進學，二十歲不到就娶了國子監(jiān)祭酒之女李紈，自是書香門第，溫良賢淑。賈元春入宮后才選鳳藻宮做了尚書娘娘，成了貴妃，本以為日子就這么細水長流的過下去，殊不知造化弄人，賈珠病死了，后又生了一銜玉而誕的公子賈寶玉……王夫人憑借這些在賈府中擁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古往今來，研究者多聚焦于“金陵十二釵”林黛玉、薛寶釵等人身上，對王夫人的研究甚少，且受機械唯物論、庸俗社會學的影響，不少人對王夫人頗多成見，指責她“假仁慈，鱷魚的眼淚，是賈府衰敗的加速器”，等等。事實是這樣的嗎？王夫人在《紅樓夢》中沒有作為主人公的回目，多以“邢、王夫人”“老太太與太太”這樣的形式出場，可見她出身于詩書禮樂之家，賢惠孝順，平日里陪伴賈母吃飯游玩，盡心盡力。她不如王熙鳳精明能干，不如邢夫人隨機應變，賈母對王夫人的評價是“極孝順”，不是邢夫人那樣“應景”，可憐她老實，又多病多痛，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作者對她的描寫多通過她與賈母、賈政和晚輩的關系上來體現(xiàn)。本文試圖通過文本細讀，客觀公允地評價王夫人的善與賢，重新評價王夫人的形象。

一、孝順賢惠慈悲為懷

王夫人在林黛玉剛進賈府，與賈母等人進第一頓飯時可見，“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飯畢賈母讓王夫人等人離開，好與黛玉自在說話，王夫人聽了“忙起身，方引鳳、李二人去了”，在賈母想為王熙鳳湊份子過生日問王夫人的意見時，她忙道：“老太太怎么想著好，就是怎么樣行”，她對賈母的恭敬可見一斑。此外，在第四十六回中，邢夫人幫著賈赦討賈母貼身婢女鴛鴦作小老婆時，賈母氣得渾身亂顫，因見王夫人在身旁，便責怪王夫人：“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面對這樣毫無來由的當眾指責，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滿屋中無人敢為王夫人辯解時，趙姨娘所生的探春站出來為王夫人說話，“大伯子想納妾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一句話點醒了賈母錯怪了人，讓王夫人受了委屈，探春能想著王夫人此時受了委屈，愿站出來為王夫人說話，可見王夫人平時為人處事的仁慈敦厚，對趙姨娘所生也視同己出。后文也有類似的話語推斷，探春自己說“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太太滿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鳳姐則提到“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里嘴里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呢”。從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時，王夫人問王熙鳳“月錢放過不曾”就可見王夫人在賈府中的地位，平時事情冗雜，卻有心抽空在閑時看著賈環(huán)抄《金剛咒》，想為其去除些污濁之氣，走上正道，可見王夫人對孩子的愛公正實在。王夫人孝順賈母不必說，教育探春也不必說，迎春在回家省親時對王夫人說的一番話，更能見得王夫人的慈愛之心。迎春受盡孫紹祖的欺辱虐待后，哭哭泣泣地在王夫人房里訴委屈，“從小兒沒了娘，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靜日子，如今偏又是這么個結果”，一句話道破了王夫人對賈府中年輕兒女的關切與愛。

二、大方公正識大體

在原著中，王夫人有兩次問及王熙鳳是否按時放了月錢，一次是林黛玉剛進賈府時，不顯山不露水地顯示自己賈府管理者的地位，另一次是當面責問王熙鳳是否短了趙姨娘和周姨娘的月錢。周姨娘一向恪守本分，會向王夫人打小報告的只會是趙姨娘。趙姨娘作為賈政的妾，王夫人曾多次表露出對她的不滿：“趙姨娘這樣混賬的東西”“養(yǎng)出這樣黑心不講道理的下流種子來”，王夫人在這件事情上卻能秉持公正，當著薛姨媽的面質問王熙鳳各人的月例情況，維護趙姨娘、周姨娘的利益，可見其寬厚。

在家務方面尚且如此，在對待賈環(huán)的態(tài)度上，更可見王夫人的心思縝密，顧全大局。賈環(huán)素日便妒忌寶玉獨得專寵，又不滿寶玉親近彩云，抱著“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的動機，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結果燙了寶玉左邊臉上一溜燎泡。王夫人又急又氣，因王熙鳳的一句話，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yǎng)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fā)上來了！”寶玉作為王夫人的“心頭肉”，一有不測王夫人便“唬的抖衣而顫”“覓死尋活”，此時寶玉差點被燙瞎眼睛，王夫人只不過氣急罵了趙姨娘幾句，且句句在理，事后王夫人卻不曾將此事捅與賈母、賈政，只告訴外人是寶玉不小心燙的。為了家庭和睦忍氣吞聲，一句“幾番幾次都不理論”足以見得王夫人的為人寬厚識大體。若王夫人果真是心胸狹隘，名善實惡，佛口蛇心，容不得人，趙姨娘自然得吃不了兜著走，而王夫人選擇為了小家庭和睦和大家族的和諧而保持沉默，她不舍得讓賈母、賈政操心，賈政在外平安，賈府才能平安，賈母安泰，賈府才能安泰。

從王夫人對待妯娌邢夫人來看，更可見得其寬容遷就。在第一百一十八回賈母、王熙鳳死后，賈璉接到書信賈赦病重，趕往配所時將巧姐兒托付給王夫人而不是祖母邢夫人，后賈環(huán)和賈蕓、王仁怨恨鳳姐昔日狠毒苛刻，攛掇著邢夫人將巧姐兒賣給外藩王爺作偏房，邢夫人本是沒主意的人，被眾人哄得心動，又仗著自己是大太太，埋怨素日被王夫人仗著元春欺壓，逞著為巧姐兒做主嫁給外藩王爺。王夫人聽聞一把抱住巧姐兒，哭道“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幫助平兒和巧姐兒逃去劉姥姥家時，說道“你們快去吧，有我呢”，又回過頭去找邢夫人說話，把她絆住，好讓巧姐兒有充足的時間逃脫，由此可見王夫人的機敏。在賈璉回來后，邢夫人唯恐賈璉不見了巧姐兒，責怪于她，叫丫頭去打聽時，發(fā)覺王夫人把罪責都說在賈蕓王仁身上：“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為的是好事，哪里知道外頭的鬼”，王夫人積極為邢夫人脫罪這一點庚辰本脂評夾批曾道破就里：“大書看下人猶如此，可知待邢夫人矣?！?

《紅樓夢》并未對王夫人進行直接心理描寫，但從她對賈府上上下下的態(tài)度和語言上來看，我們不難見得一個大方、公正、識大體的正房太太的形象。

三、吃齋念佛愛子如命

如果細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字里行間時時流露出王夫人愛子如命的性格特征，她把寶玉作為自己全部生活的中心和希望，她的喜怒哀樂無不與寶玉緊緊相連。賈珠早逝，王夫人獨有寶玉一子，經(jīng)歷過這種中年喪子的悲痛后，王夫人倍加疼惜寶玉，且他又生的單弱，管緊了怕他出了差池，怕氣壞老太太的身子，縱壞了又怕他走上歪路，是“常常掰著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王夫人對寶玉的愛體現(xiàn)為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不爭氣的兒”“如得了珍寶一般”等話語，體現(xiàn)為“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不加掩飾的親昵，體現(xiàn)為在寶玉被賈政毒打后，王夫人抱著寶玉哭道“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的字字錐心，體現(xiàn)為因過于疼愛寶玉向襲人訴苦時說的“將來我靠誰呢”的無奈。王夫人上有年老威嚴的賈母、嚴厲生硬的賈政、自私討巧的邢夫人，下有狡黠刁鉆的王熙鳳、陰險狠毒的趙姨娘……處在賈府這樣一個危機四伏的環(huán)境中，她以為可依托的長子賈珠早喪，年過五十不會再有子，她把寶玉看作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兩次提及“你叫我將來靠誰呢”，透露出王夫人的心酸與不安。她不指望寶玉能夠飛黃騰達，為官顯赫，只期望寶玉能夠走上正道，扶持著她管理賈府，成為自己的依靠。

有不少論著認為王夫人吃齋念佛是佛口蛇心，是披著“寬仁慈厚”的外衣，裝出一副“憐貧恤老”的面孔，然而細究其處境，她吃齋念佛的根本是希望寶玉能夠長命百歲，她的所求與天下所有深愛孩子的母親一樣，筆者以為，王夫人信佛所求不過這三點：一是祈禱早逝的賈珠能夠早登極樂，來世再續(xù)母子之緣；二是祈禱元春在宮中無災無難，平安舒心；三是祈禱賈寶玉能早日長大成人，讀書成器，扶持父親撐起這個走向衰敗的家族。

至于所謂王夫人害死了金釧、晴雯，也都是事出有因，可專文另述。正所謂“以佛心看人，則遍地都是佛；以鬼心看人，則處處是惡鬼”，王夫人作為吃齋念佛的當家太太，既沒有王熙鳳那么張揚，也沒有邢夫人那么應景，我們在評論這一人物時，還需從客觀的角度出發(fā)，不能以某種成見而一概而論其佛口蛇心。如脂硯齋評《紅樓夢》所稱：“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而情里偏稱癡幻。”{3}滿本紅樓，處處佛影，無論是以愛兒子的慈母，還是以端莊識大體的當家太太來看，她的所作所為都在情理之中。賈府沒落后王夫人從幕后走向臺前，支撐著“呼喇喇似大廈傾”的沒落大家族，回望王夫人的一生，她也是一場大悲劇中悲哀的角色之一，應當引起我們的憐憫。

{1}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見《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38頁。

{2} 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頁。（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均據(jù)此書，下不一一注明，以避繁冗）

{3} 曹雪芹著，脂硯齋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