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河北阜城人,現(xiàn)居深圳。
“城愁”散文的倡導者和書寫者。曾獲第五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散文金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八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六屆深圳十大佳著獎。已出版《街巷志:行走與書寫》《街巷志:一朵云來》等二十余部作品。
轉(zhuǎn)身背對著伶仃洋
后面一個聲音響起
“你離不開我的,你的細胞在這里長大”
稍微走快一點
那呼喚在空氣中顫抖起來
一、驚風亂飐芙蓉水
下午風才起,越刮越大,越刮越大。天早早地就暗下來。天地相交之處,涌出一個一個浪頭,越跑越快,明明是上坡,卻仿佛是下坡,仿佛擁有加速度。
起始是一個小圓點。漸漸地,變成幾十米寬,幾百米寬,再拓為幾公里,幾十公里,上百公里……浪頭的兩端好像安著抽拉器,跑得越快,兩邊外抽的幅度越大。
越來越厚。亞賽滾雪球,由薄薄的一小片,迅速滾成聯(lián)排的裝甲車,整齊地、堅不可摧地朝前推動。
越來越高,需仰頭才見。浪上還有浪,不知頂端在哪里,更無法用具體的尺、米、丈來表述。
海浪似帶著表情,上接天,下連地,墻一般,遠遠地,走到中間便繃不住了,轟然倒塌。前面的剛剛打散,后面的墻又跟上,繼續(xù)向此岸滾來。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前赴后繼。
伴隨著這滔天巨浪的,是風聲。遠處的如架子鼓。近處的如亂吉他。再近處的,如歌手的清唱。他抻著脖子,仰頭向天,那聲音從腳跟發(fā)起,在丹田助跑,由喉嚨里一躍而出,清越,嘈雜,沉悶,兇狠。這些聲音各自獨立又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仔細聽,似乎可以辨清這個和那個;恍惚地聽,他也恍惚起來。
如果沒有這些聲音,巨浪再大再膨脹,也像默片一樣形成不了壓力。如今風和浪結(jié)合在一起,你架著我,我踩著你,跟頭把式地滾做一團。它們脫離地面,沖向天空,再從天空砸下來,毫不計后果,巨獸一樣,在有限的空間里上躥下跳。
海浪只是浮于水面的表象,整個大海都掀動起來。鯨魚、鯊魚、帶魚,蝦米、海龜,全都驚慌失措,竭力向海底鉆,避開跟海浪的共振。它們仰著頭,不知上面發(fā)生了什么,偶爾交頭接耳,借以消解緊張。膽小的繼續(xù)下沉,直至呼吸困難。明明常年生活在水下五六米處,下沉至水下二十米、三十米,就相當于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它們身體發(fā)抖,嚴重不適,而來自上面的動蕩追擊著它們,不得不繼續(xù)下沉。偶爾有一只(條)上不來氣,痛苦不堪,拼命上浮,結(jié)果被浪頭裹挾著噴出海面幾十米高。那一兩條小魚小龜像一顆米粒,在空中一閃,不知落到哪里去了。這個徹底眩暈的家伙,即使僥幸蘇醒過來,也再找不到原來的族群,只能在廣闊的海上孤獨終老。
一直到傍晚,風聲、激浪拍打聲、偶爾其它莫名其妙的聲音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條船。是的,那是一條船。在浪尖上晃蕩,跌落,躍出,再消失。它比那些魚蝦要大一些,但完全沒有自主性,浪和風催它,搖它,砸它,掀它,它一直沒有翻過去,桅桿居然也沒有折斷。暴雨像鞭子一樣,啪啪抽打著,驚雷追趕著閃電,一閃,照出船頭站著一個人,再一閃,照出了他的身形,古裝,方巾,清癯愁苦的面容。巨大的浪打在他身上,衣服沒濕;那么大的風,他站得很穩(wěn)。他和船粘在了一起,沉沉浮浮,仿佛是神。他內(nèi)心的堅定,讓這宇宙間的巨大震怒都動他不得。
這是伶仃洋。這是文天祥。
這是我想象中的文天祥。這是我想象中的伶仃洋。這個畫面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增加一些細節(jié)。
我確信古今不同,農(nóng)耕社會的山海江河林,都比現(xiàn)在闊大得多。那時的人是渺小的。人越渺小,大自然中的其它事物就越自由和張揚。山更峻峭,江更奔騰,天更高遠。曾經(jīng),一個人在沙漠邊緣行走,風聲呼嘯,絕無束縛感,揚起的沙子在空中聚成一團,打到臉上生疼。一群人出現(xiàn),和我會合之后,風倏忽弱下去,仿佛歌手剛剛放開喉嚨,見到陌生人害羞起來,輕飄飄地繞過去了。它們不愿意和人打交道。
以上場景也不全是妄想。比南宋更早的時代,已有人在嶺南定居。唐時柳宗元被發(fā)配至柳州,用一首詩來描述此地所見: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
大荒兩字,即可概括我上面的所有想象。
人與自然注定是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人氣也是一個場。人如扁舟時,伶仃洋的波浪翻滾著。人群密集之處,河流舒緩了,萬物消沉,無言,如同順民遇到獨裁者。而如今,數(shù)不勝數(shù)的人,正螞蟻一樣涌來,在伶仃洋岸邊安營扎寨,蓋起高樓,升起炊煙,人聲喧囂。巨浪退卻了,它們不會和人糾纏的。當年海天翻覆的樣子,我再怎么勾勒都無法復原。
大風吹。
人如更大的風,和它對吹。
二、漲關(guān)退開
我的家就在距伶仃洋幾公里的地方,可謂咫尺之遙。有時,我會一個人開車到海邊,站在那里,任風吹動頭發(fā),眼望遠方,仿佛看到文天祥的船正向岸邊駛來。我們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
外地友人初到深圳,我也喜歡帶著他們來這里,和他們一起迎接文天祥。如果運氣好,還能和文天祥握握手。
他們都因為文天祥而知道伶仃洋。如果沒有文天祥,伶仃洋不過一片大水而已。所謂伶仃洋,是個喇叭形狀的港灣,亦即珠江出???。廣州、深圳、東莞、中山、珠海、香港和澳門幾個城市環(huán)繞周圍。這樣一個明顯的經(jīng)濟圈,被文天祥那句“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生生書寫成了一個文化符號。任何人都不會小瞧它。面對著寬闊無際的水面,心里總得涌起點什么,小小澎湃那么一下子。
文詩中的“零丁洋”,今日寫作“伶仃洋”,二者都有孤苦之意。從地圖上可以看到,此地確為天涯之一角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至今遠離話語中心,少有機會參與主流話題討論,時間一久,自身也無意于此。山高水遠,酷熱瘴氣,要不是戰(zhàn)亂逃亡,王公將相們豈肯到這種地方來。又或者,“伶仃”原為本地土語,以訛傳訛,卻歪打正著,給了文天祥一個著力點,也讓自己在汗青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我常到的地方,其實是一個公園,名為西灣公園,位于深圳市寶安區(qū),臨海而設(shè)。這里遠離鬧市,尚存一絲野趣。
立于水邊,鏡頭迅速推向遠處,可見天特別藍,“海天一色”這個俗詞,需掰開揉碎了去理解。波瀾不興。海水的蕩漾,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有人來了,一動不動,有點不夠意思。風很熱,把汗水從身體里拽出來,在臉頰上聚集,滑到脖頸,突然滾進胸口,一會兒工夫,前胸后背都濕透。白云大團大團地固定于天空,也不怎么愿意動。此時世間的喧囂,全靠噪聲來維持。頭上有飛機呼嘯而過,來的來去的去,幾分鐘一架,航道的使用率極高。飛機壓得很低,用手機拍照,碩大如鳥。它叫得真難聽,“嗡”一下子,堪比殺豬,不委婉,不悠揚,麻木而生硬。還有城軌。十一號線的高架橋就在頭頂,轟隆過去一輛,待會兒,轟隆又過去一輛,如果這時正跟別人語音聊天,必須停下來。抬頭無奈地看它走遠,剛想接下去,飛機又來了。
不遠處,一條細線漂于海上。那是廣深沿江高速公路的跨海橋。霧時,仿若穿云而過,帶點仙氣。我曾多次開車在上面經(jīng)過。別人站在岸邊看到我的車,不知是否會為我擔心。
公園里種滿了鮮花:美人蕉、夾竹桃、蘭花草……應(yīng)時開放,五顏六色,此起彼伏。尚未開發(fā)的海邊,是一片蟛蜞菊,綠色的葉子油汪汪的,長滿黃色的小花,緊密地挨著。我常把它們想象成小獸,踩一腳下去,它們可能會叫起來,乃至反咬你一口。蟛蜞菊是深圳最常見的綠色植物,知道的人卻不多。這是因為人們習慣性地抬頭向上看——他們看到了三角梅、紫荊花、木棉花、黃花風鈴木,一朵比一朵艷麗,不由地大聲為其叫好。越是高處,人們越要驚嘆。很少有人低一低頭。穿插于蟛蜞菊中間的,是開小白花的鬼針草。這種草的種子會粘在人的鞋子、衣服、頭發(fā)和動物的皮毛上,隨著他們和它們跑到任何一個意外的地方。小白花此時正盛,稍顯刺眼,使勁要從那些綠色里跳出來,但只跳出幾厘米高,再也拔不出來了。綠色太濃,陷其至深。
像許多地方的公園一樣,此處沿著水邊修了木質(zhì)棧道,還修了一個巨大的牌坊,上書四字:“固戍碼頭”。用以紀念曾經(jīng)存在過,如今已經(jīng)消失的地理概念。旁邊一個水閘,切開大海和一條排水渠。水閘上有八個字:
感潮河流
漲關(guān)退開
如果橫豎結(jié)合著讀,念成“感潮漲關(guān),河流退開”,也挺有詩意的。
我喜歡瞎琢磨。
這一切,與想象中的伶仃洋差距太大。時光在流淌,事物在遷移,彼時的浩大,已經(jīng)細化成今天的小橋流水,姹紫嫣紅。
我眼看著伶仃洋畔的一塊塊爛泥地逐漸變成一個個漂亮的公園。深圳一側(cè),深圳灣公園、人才公園、紅樹林公園和西灣公園差不多已經(jīng)連成一片,跨越了福田、南山、寶安等幾個行政區(qū)。海邊還有地鐵口。海水在輕唱,棕櫚樹在搖曳。干凈的道路上,游人于淡淡的咸味中行走。周末,有人專門跑到岸邊騎單車鍛煉。沿著海邊,不回頭,至少可以走上兩小時,仿若畫中游。
路邊隔一段路鋪排著一條長木椅,有人坐在上面刷手機,發(fā)呆,聊天。不遠處的草坪上,一家人半躺半臥,互相拍照。安詳?shù)膱鼍鞍堰@些人緊緊釘在陸地上。身邊的伶仃洋,如一頭平和的獅子。即使它突然發(fā)起怒來,陸地上的人也可以在瞬間躲開。
有一個周末,我看到幾個穿著破工裝的中年男人,頭發(fā)蓬亂,一邊走一邊往遠處打量,他們毫不掩飾臉上的好奇。在深圳,如此穿衣服的人不多了,工裝起碼洗得干干凈凈。他們應(yīng)該是建筑工人,還沒來得及換裝。是誰為他們安排了這樣一次旅行,抑或順路經(jīng)過?我跟在他們后面走了一段,心里竟有一絲絲暖意升起。
看上去,當下的伶仃洋,無風無雨復無浪,錦繡一般,幾乎可以削平任何想象,中和任何激昂。它的往昔與闊大,離“今日”越來越遠。
三、港口將那些故事推遠
伶仃洋有兩只腳,可以走上岸。一只是臺風。上岸之后,順便摧折大王椰、小葉榕、芒果樹,砸扁樹下的汽車;把站著的垃圾桶推倒;把樓頂上晾曬的衣服移送到城市另外一條街道;傾瀉下大團大團的雨水。但這只腳一瘸一拐的,不頂用,一兩天時間就退回去了。另一只腳是港口,長久地踏在岸邊。如果說前一只腳是人和伶仃洋的對抗,那么這只腳就是伶仃洋和人類的妥協(xié)。通過這只腳,你走向我,我邁向你。
我常去的港口是蛇口港。由此出發(fā),一個小時內(nèi),乘船可抵香港、澳門、珠海等城市。那些船是港口放出的風箏,伸縮自如,它以此傲視著整個伶仃洋。船在水上開得稍微快一點,顛簸起來,一頓一頓的,跟車輪碾軋在減速帶上的感覺一樣。后者濺起的是輕塵,前者濺起的是巨大的水花,站在船舷邊的人稍不小心就濕身。船行于海,人沒于洋。雖在水上,似被淹到了胸口。無邊際的大水,常令我暗生無依之感。想,萬一翻船,如何才能游到岸邊去?如果游不過去,該如何堅持到救生船來到跟前?那么多還在牽掛的東西,泡濕了怎么辦?這樣想著,就盼著船快靠岸。
海面通常是一片一片的魚鱗紋,偶有一兩條魚突然蹦出來,引起一陣夸張的驚呼,迅速消失。風吹過,體感舒適。伶仃洋上少極冷和極熱,是常態(tài)的爽爽的感覺。放眼望去,城市漸小漸朦朧,只剩海、天、云。深藍、更深的藍、白,三種顏色,各自走到極致,越簡單越純粹,且可以任意組織,大開大合,大鳴大放,令人心胸開闊。一年之中,大半如此。心情不好的人,浸潤其間,不好意思繼續(xù)“心情不好”,哪怕有口無心地說一句,今天天氣不錯,長吸一口氣,郁積的苦悶也會慢慢減少若干。當年元軍統(tǒng)帥張弘范帶著被俘的文天祥從此地經(jīng)過,也許遇到了壞天氣,更也許,是文天祥已萬念俱灰,任何外在的環(huán)境都給他帶不來一點點觸動。他緊皺眉頭,眼望著藍天白云和小島上的花朵,卻有“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嘆,令藍天為之黯淡,花朵為之枯萎。端坐在快艇上的我,隱隱又看見文天祥那條破舊的,濕淋淋的帆船。
兩條船擦肩而過……
站在岸上時,心態(tài)要從容些。往遠處看,水中一架架高大的吊車,撐著天,摁著海水,非常有氣勢,不知道它們明天會織出什么來。反正它們要做的事太多。雄心勃勃的建設(shè)慫恿著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事物一起向前走。腳全麻了都不肯停一下。那個“前面”,與其想象的“前面”是否一致,誰也不敢講。
再遠處,能看到一片一片蒼翠的山,有的與大陸連接,有的孤零零漂于海中?!吧n”者,有翠,有青,有濃淡對比,有老,有澀,有黑,有白,黑與白都深沉,互不遮掩。仿佛是明清古畫中的樣子,從農(nóng)耕社會一直盤踞到今天。它們與這邊相林立的高樓大廈對視著。那些鮮活的建筑,調(diào)皮搗蛋,一個勁兒要往前湊過去。而樹木森嚴的山一動不動,很自信的樣子,似說,你來,你來。
防波堤、燈塔、橫七豎八的漁船和客船、船舷上綁著的黃色救生圈,顯示著繁忙和有序。它們什么時候出發(fā),什么時候返回,都有嚴格的時間限定。每個人,每條船,都知道自己的所往所終,甚至一路上發(fā)生了什么,都可以全程監(jiān)控。那些人下了船,帶回來什么,也可以想象得出。一切在按部就班地運行。
沒有意外。臺風來臨之前好幾天,漁船都被命令拴在港口中。
沒有期盼。誰可以進入,誰要留下,都預先得知。一切詩歌和散文,都數(shù)學化、物理化。
這一切來得太快。多少年了,港口上的人一直與突發(fā)作戰(zhàn),每天都要消化無端到來的焦灼。港口是一個交叉點。一個人登船了,能否回來,幾天后回來,大家都惴惴。他們要對神祈禱,向神詢問。出海者將在伶仃洋內(nèi)外遭遇什么,只有天知道,天又不提前告訴你。站在港口的女人,手搭涼棚日日期盼,也許等來的不是丈夫、兒子以及滿倉的魚蝦,卻是手持刀槍的蒙面闖入者。她們披頭散發(fā),四散奔逃。或者等來的是一具冰涼的尸體,甚而至于,連尸體都等不來。她們哭天搶地,尋死覓活。這些事,幾個月就麻木了,在麻木的日子里開始新的期盼。他們和她們,都是故事的主角,被動的和主動的。
這些年,港口時不時修整,擴大,將那些故事推遠,淹沒在大海中。往昔和當下,膠著著,似乎都無勝算。不再神秘的伶仃洋,暫時平緩下來。
四、紅樹林的高樓
我看見了大水的小。蹲下身就俯視了整個伶仃洋。
海邊修了白色的石階。沿臺階下去,與海水相接處,是一塊塊擺平的石頭。石頭有大有小、每個上面都蹲著一個人,男少女多,有的穿涼鞋,有的穿皮鞋,還有光腳的。他們的手伸向石縫,翻開更小的石頭,那里藏著小螃蟹和海蟑螂。海蟑螂酷似陸地上的潮蟲子,慌慌張張跑了,人們懶得捉它,都是奔小螃蟹去的。這些螃蟹中,大個兒的比手指蓋略大一點,最先跑出來,飛快。后面跟著一群豆粒兒大小的螃蟹,無頭蒼蠅一樣互相亂撞,它們甚至連螃蟹的基本模樣都沒長成,顏色淡黃,影影綽綽看著有點像而已。這是一家子嗎?無數(shù)個小細腿以眼花繚亂的速度奔騰著,石頭上的孩子們大呼小叫,這里有,這里也有,抓住了抓住了,啊,又跑了。螃蟹媽媽目標大,最容易被俘。螃蟹孩子們四處散開,順利逃過一劫,藏在另一塊石頭下面,用一只爪子捂著胸口,氣喘吁吁地想,哎呀媽呀,嚇死我了。
每到周末,這樣的場景就上演一回。
那些小螃蟹不能吃,不能當寵物,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一會兒而已,但多數(shù)沒被放回海里,而是扔在岸邊,活活曬成了干兒。捉它們干什么呢,就為了制造木乃伊?小螃蟹與它們的天敵是吃與被吃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多了一層,人類也成了這條生物鏈上的一部分。
小螃蟹似乎是抓不完的。天天有人在那里捕捉,天天有小螃蟹跑來跑去。潮汐一個來回,新的一代小螃蟹成長起來。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有個疑問,人類常態(tài)化的捕捉,是否也會促進小螃蟹某一方面的變異?
潮水退去后,一大片遼闊的沼澤地帶上,還有很多跳跳魚(學名彈涂魚),它拄著自己的兩個鰭,在泥濘中一跳一跳地游走,身體黑乎乎滑溜溜,非常敏捷,有時以尾為支點,忽然站立起來,長約一個手指。雖只是瞬間,卻像是被神支配了?;蛘?,它就是神的化身。圍觀者指指點點,以之為奇。石塊搭成的路讓游客離它們很近,但始終觸摸不了它們。各自留了一個邊界。
還有水鳥,白而瘦,忽而展開寬大的翅膀躍上樹頂,忽而站在遠離人群的岸邊,回頭頻頻去叨自己的羽毛。它孤獨而坦然,只關(guān)心自己的羽毛。它是世界的一個支撐,又絕不爭當主角。
紅樹林,這是一種特有景觀,南海邊的一些城市多以此為招牌。所謂紅樹林,就是長在海水中的樹。有灌木有喬木,常見品種:秋茄樹、草海桐、桐花樹、無瓣海桑、老鼠簕等等。高高低低,互為犄角。我仔細觀察過,幾乎所有品種都開花,分布于每個季節(jié)。潮來,渾黃的水淹沒了半截身子。潮退,則露出劍一樣的呼吸根。它們各自一兩尺長,堅硬,密密麻麻地拱衛(wèi)著紅樹。這些根須在漲水時可以浮出水面,幫助主干呼吸。紅樹并非天生嗜咸,相反,即使在海水中,它所需要的和大地上的森林也沒什么區(qū)別,不幸被上天棄于此地,必須夾縫中求生存,如同高山上石縫中的青松,有人夸贊其堅強英勇,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可以選擇,誰會主動放棄水草豐美之地。它們一生都拼命要擺脫什么,卻一代代都擺脫不了。
伶仃洋中的風,被紅樹林一擋,便如強弩之末。即使狂暴的臺風,到此也會踩一腳剎車。它們站在風浪的最前沿,最先感知生命的冷暖。因此,它們的心都變硬了,不會成為人類功利性的“材”。死后,先歪斜,再躺下,似有不甘。紅樹者,多是綠的,并非紅顏色的樹,一種說法是,它們死后樹干會漸漸變紅,故名紅樹。也許是常年浸泡在鹽水中的后遺癥吧。
正是這一片片掙扎的樹林,涵養(yǎng)著伶仃洋的生機。除了浮在表面的小螃蟹和跳跳魚,在樹林的根基下面,生活著各種貝殼類生物,篩目貝、櫛孔扇貝、糙鳥蛤、馬蹄螺和鳳螺等。仔細看海邊的礁石上,印著一塊一塊斑駁的白點,銅錢大小,仿佛人臉上長出白癜風,又像無端落下來的鳥屎。那是貝殼的殘骸。貝殼硬,石頭也硬,天生抵觸的兩種物品,生生融為一體。離得太近,天長日久,終于生發(fā)了愛情。在紅樹林成片的水域,角毛藻、半管藻、輻桿藻、三角藻、圓篩藻等浮游藻類,層層疊疊,附在淤泥上,觸碰一下,柔軟潮濕。近處看,就像小山一樣。在地圖上把青藏高原一點點放大,也許就是眼前這個樣子??此企a臟,但有了藻類,便有了新哲水蚤、波水蚤、真哲水蚤等浮游生物,它們又為各類魚蝦提供了食物。
整個紅樹林恰似一座座高樓大廈。在這林立的大廈上上下下,甚至地下室都有生命在活動。劉毅在《中國國家地理》上撰文談到彈涂魚:“它們在灘涂上不斷掘穴、攪動泥沙,提升了土壤的通氣量,促進了包括紅樹植物在內(nèi)的灘涂植物的生長;它們?nèi)∈车讞柙?、小型動物及尸體,同時又是眾多水鳥和蛇的盤中餐,是潮間帶物質(zhì)和能量流動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p>
其實,所有生物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那些或缺的,都已經(jīng)消失了。剩下的,在這個閉環(huán)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互相依偎著。即便是你吃我,我吃你,也是依偎著。一榮俱榮,一毀俱毀。紅樹林則是地基,是引領(lǐng)者。
有一種海洋現(xiàn)象,名為鯨落。一條鯨魚死了,墜入沉寂的、深深的大洋底部,成百上千種生物可以靠這具龐大的尸體存活。食肉者興高采烈,食鱗者趨之若鶩,食腐骨者不緊不慢。百年時間,一代代繁衍生息。對那些短暫的生命來講,這就是天生的古今多少事,天生的都在笑談中。終有一天,所有的所有,徹底被大海消化掉,只剩藍色的海水在蕩漾。
一棵紅樹即一頭鯨魚,從頭上的葉子,到樹干、樹根,每個縫隙里都有生命在蠕動。一片紅樹林,便成一個宇宙。在巨大的伶仃洋那里,它們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跡到處,砍伐,損毀,傷害,明著的,暗著的,隨時到來。而大規(guī)模的建設(shè)和侵略,仍在持續(xù)不斷地進行中。人類的手段越來越先進和強悍,那些弱小的動物、微生物,哪怕貌似強大的植物,均不堪一擊。它們又是強悍的,與風浪對抗,與海水的咸對抗,互相之間也依存,也互有攻防,維持著另一種平衡,自葆生命痕跡。它們是伶仃洋的另一面:微觀的浩大。一個加一個如此的微觀,搭建成伶仃洋的無邊無際。
紅樹轟然倒塌之時,即是跟隨紅樹生活的萬物滅絕之日,如遠古的恐龍時代。有些研究中說挖掘的化石中似有核廢料痕跡,由此推測這個星球上曾經(jīng)有過更高級的生命。我對這種貌似無厘頭的東西是有點相信的。那些高級生命互相爭斗,終于同歸于盡了。高山沉沒,大海淹沒了這一切。地球上一片死寂。終于有一天,一個單體細胞開始聳動,生命重新開始。魚變鳥,鳥變猿,猿變?nèi)?,古人變今人……我們這一波人類經(jīng)過了千年萬年,其實只是宇宙輪回中的一瞬。星球就是要賦予所有的生命以貪婪,當星球承受不了的時候,就讓貪婪爆發(fā),或瘟疫,或戰(zhàn)爭,讓他們自我毀滅。更也許,這個星球上如此這般的輪回不是第一次,已經(jīng)千次萬次。此刻的人類,包括我,只是本輪輪回中的一分子。而這個小小的星球,亦不過微塵一粒,暗黑的宇宙,貌似死寂的太空中,無數(shù)這樣的星球,無數(shù)這樣的輪回。渺小的人類,看透了也沒用,貪婪如影隨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誰都洗不凈。
五、那座島,站起來走了
伶仃洋上零零星星散布著一些小島。站在岸邊眺望它們,只見若干個綠色的怪物蹲在那里。仿佛某一時刻它會突然站起來向遠方走去,再也不回來。去年看見它,是這個樣子,今年再看,還是這個樣子。也許時間太短,它還沒有想好去往何方。不著急,它有的是時間來思考,有的是時間來做準備。有一天,我終于有機會乘船到其中一個島上采訪,準備閑聊時親口問一下它。
那是一個沒有居民定居的小島,名內(nèi)伶仃島。伶仃洋上,最著名者,一曰外伶仃島,屬珠海管轄,已經(jīng)開發(fā)成旅游景點。一曰內(nèi)伶仃島,屬深圳管轄,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這是一座大陸島,亦即,原先跟陸地是連著的。此島以前也有村民,也有駐軍。設(shè)為保護區(qū)后,這個面積不過五六平方公里的島嶼就被封閉起來,村民全都搬到深圳市,安置在一些村落中。內(nèi)伶仃島自此人跡罕至。
內(nèi)伶仃島的特點是猴子多,堪稱猴島。上千只獼猴成了這座島上真正的主人,它們跳上跳下,摘果采實,互相梳理毛發(fā),無憂無慮,構(gòu)建出一副和諧社會圖,其實猴群內(nèi)部暗流涌動,關(guān)系錯綜復雜。
除了若干落單的散猴,它們大概分成三十多個猴群,互相之間劃地而治,時不時為了地盤爭斗。分分合合,一年又一年。猴群有猴王,由最強壯的公猴擔任。猴王是真槍實彈干出來的,打跑所有成年公猴,自己獨霸所有母猴,如此,猴群里的幼崽就都是它的孩子。幼年公猴長大以后也會被趕出去。某種意義上講,猴群里生活最穩(wěn)定、地位最穩(wěn)固的倒是母猴。猴王保護著它們,為它們征戰(zhàn),也壓制和欺負它們。但猴王并非一勞永逸,那些被其它猴群趕出來的雄性散猴,在遠處的樹干上悄悄地向這邊張望,為這些母猴心悸,覬覦著這個草木豐美的地盤。它看著那個威風凜凜,結(jié)實強悍又充滿戒備的猴王,盤算著自己的戰(zhàn)斗力,心想,終有一天,我要成為你。不久,這個公猴整理好心情,勇猛地沖過去,和那個猴王廝打在一起。這次廝打,如同人類的高考,是草鞋和皮鞋的分水嶺,如果輸了,將流落他處,一輩子孤獨終老,極少機會翻身,若不幸受重傷,無醫(yī)無藥,很快就會死去。如果贏了,自然是眾星捧月,錦衣玉食,和母猴們度過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但它必須提防更年輕的公猴的襲擊。一次贏了,兩次贏了,不可能次次都贏。年老體衰之際,即是其它猴王登基,自己被趕出猴群之際。猴王掌權(quán)不過三四年。沒有一個猴王是善終的,它們都有兩個“猴生”,一輝煌,一恓惶。前者靠運氣和體力,后者卻是逃不脫的必然。
島上有管理人員五六十位,負責清潔、治安、急救、防火防災(zāi)等,他們與猴子基本互不干擾,偶爾會有一些投食和救助,但絕不介入其紛爭,更不改變其野性。看見路邊做思考狀的猴子,需若無其事地走過去,而不和它們對視。在獼猴的世界里,直視相當于挑釁,要干仗的意思,類似那種“你瞅啥”“瞅你咋地”“你過來咱倆嘮嘮”。問研究者,惡劣天氣,尤其臺風、冰雹時,這些猴子怎么辦?答曰,山上有當年駐軍的舊營房,還有山洞,這些猴子應(yīng)該會躲到那里面去。沒有地方可躲的,只能干挨著,是死是活,都是它們的命。
山林覆蓋著島嶼,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樹木味道,果實則是清甜氣息,有荔枝、黃皮、菠蘿蜜等,一年四季不斷。但供給終究有限,猴子達到一千五百只便是極限。再多出來,除了爭斗而死外,就靠自然淘汰了。上方的神,像對待人一樣對待猴子,也會給它們制造瘟疫、自然災(zāi)難,是逃過去還是陷進去,冥冥之中總有定數(shù)。
一般猴子能活十幾年,歲數(shù)大的甚至可到三十歲。它們老了之后,病餓交加,會被蛇吃掉,碎尸又被鷹隼撿拾。
島上第二族群是蛇。研究者說,他們繞島一周,在路邊大概能遇到三十條蛇,其中二十條有劇毒。金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眼鏡王蛇是大宗。島上有一條生物鏈,蛇差不多位于最頂端。它們吃鳥蛋和鳥,也會纏住年幼或者年老的猴子,令其窒息,然后慢慢吞下。猴群中留下的都是壯漢。島上的研究者曾親眼見到巨蛇吞下一只羊羔,因為負荷過重,消化不了,好像要暈厥,在研究者幫助下,蟒蛇吐出羊羔,待其體力恢復后被送歸山林。
這么多年過去了,島上的人竟無一被毒蛇傷過。他們有明確規(guī)定,上路巡查,必須兩個人同時出行。島上信號微弱,萬一有事,打電話都來不及,兩人可以互相照應(yīng)。要穿上全套的防護服,帶著棍子撩開兩邊的草叢,驚走隱藏在里面的蛇。正說著,一條一米多長的大蛇就在我們腳邊倏忽爬過,直奔水畔草叢,嚇得我往后一蹦,頭發(fā)都豎起來了。陪同者說,沒事,這條是水綠蛇,無毒。
在內(nèi)伶仃島上行走,可以聽到稀奇古怪的鳥叫和草窠里低微的蟲鳴,還可以看到被海浪沖上岸的塑料袋、粗樹枝,樹枝上一個觸目驚心的疤痕。這里的所有事物疊加在一起,就是人類多年前生存的縮影,仿佛一張舊照片,記下他們的嬰幼兒時代。時光流走不再回,人類無法踏進同一條河流,可他們的腳始終五個指頭。有些東西恒久不變。弱肉強食,叢林法則,殺戮與躲避,都明晃晃地擺在那里,沒什么變化。上島的人能從中悟出什么,那就是打量者的造化了。
空蕩蕩、平展展的一片汪洋上,有著無數(shù)的可能性。水面壓制了一切,撫平了一切。而新的波瀾正在涌動,掀起巨浪。
在船上回望,碼頭漸漸消失,島嶼漸漸變小。一個綠色的怪物,北距深圳蛇口十七公里,東距香港九公里,西距珠海三十公里。從蛇口出發(fā),乘快艇,二十多分鐘即可抵達。我離開了它。它終于站起來,走遠了。
六、一個孤獨的孩子
深圳蛇口有個赤灣村,不要把村理解為“村莊”,今日深圳的“村”,有村之名,無莊之實,早已經(jīng)是高樓大廈。我跟著導航一路行走,尋找一個名為“少帝陵”的地方,顯示只有一二百米,卻除了一個街心公園,一個名為“前海丹華園”的小區(qū),硬是什么都沒見到。只好下車詢問,一清潔工伸手一指,左邊。
近看,方圓不過一二百平方米的一個小院子,幾乎被周圍的停車場、公園、小山包淹沒了。夸張一點,需拿著放大鏡找才行。然而,這是一個王朝的背影。此處的“少帝陵”據(jù)說埋葬著南宋最后一個小皇帝趙昺。宋度宗有三個兒子,一個被俘,一個顛沛流離,驚嚇而死,只剩最小的兒子趙昺,是為宋末帝,又被稱為宋少帝。其時,流亡小朝廷在元軍追擊下惶惶如喪家之犬,在閩粵一帶亂竄。人數(shù)倒也不少,連家屬加在一起約十萬之眾。一路上,大家顛沛流離,寢食難安。真正絕望的那些人,要么已死,要么已逃。剩下的,多多少少還揣著“有一天老子會殺回來”的期待。忽然一夜,元軍發(fā)起全面進攻,宋軍大敗,十萬人在崖山一戰(zhàn)中,紛紛跳海。在他們的身體完全浸入海水之前,也沒人愿意相信:再也回不到從前的生活了。
世間豈有回頭路。你往前走,石頭紛紛掉落,掩埋了身后的寬闊大道。前面,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黑漆漆的一片夜空,星星麻木地眨眼。
左丞相陸秀夫背起八歲的小皇帝趙昺從山石上一躍入海。一個王朝徹底結(jié)束了。
接下來是一個近乎神話傳說的歷史故事。有資料顯示,趙昺的遺骸順著伶仃洋的洋流漂至赤灣,“山下古寺老僧往海邊巡視,忽見海中有遺骸漂蕩,上有群鳥遮居,竊以異之。設(shè)法拯上,面色如生,服式不似常人,知是帝骸,乃禮葬于山麓之陽”。聽來似曾相識,類似的老和尚收尸的故事不在少數(shù),所以,這個少帝陵中葬著的到底是不是趙昺,甚至有沒有一具尸骨,誰也說不清。另一方面,也沒人站出來以實證否定過。
今日少帝陵據(jù)說是一百多年前由香港趙氏后裔重修的,此后又多次翻修。
此時的少帝陵,只是一個小院落,內(nèi)有一個賣礦泉水和香火的小屋子。正值午后,蟬鳴一片,把空氣震得更加燥熱。一個中年人斜靠在躺椅上酣睡。忽而,睜開惺忪的睡眼掃了我一下,繼續(xù)打鼾。也許正在夢中吧?
古代皇帝的墳?zāi)狗Q為“陵”,而眼下這個,可能是最寒酸的“陵”了。小院墻角處立著一塊黑色的石碑,上書“深圳市文物保護單位:宋少帝陵”。院子當中有一小花壇,上立一個石雕:一個將軍模樣的人,背著一個孩子。石雕不大,也就是正常的一個人高矮,又置于高處,視覺上反而矮了。底座有“陸秀夫負帝殉海像”字樣。兩人表情平靜,陸秀夫手里拎著一把劍。
名為少帝陵,其實,紀念的人是陸秀夫和趙昺兩個人。甚至,前者比后者更耀眼。一個舍生取義的忠臣孝子,接受這樣的尊崇似乎也不為過。歷史上并非全是勝者王侯敗者寇,總有一些慘敗因悲壯而升華?;▔吷鲜且粋€專門用來燒香的石盅。中國人講究見神就拜,燒香拜神,祈求有能力的神靈保佑自己。雖然陸、趙連自己都保佑不了,但他們死后成神,不再參與人間的爭斗,超然之態(tài)加上一股義無反顧的精氣神兒,或許還真可以給那些無望的人一點點慰藉,助其走出困境。
院落周圍的墻上插了一些旗幟,剛插上時應(yīng)還鮮艷,幾年的風吹日曬后,已破爛、凋零,宛如一個王朝的衰敗。四周的墻邊,種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有滴水觀音、長春花、九里香、白花丹,等等。風一吹,有一點花朵的清香。
蟬聲忽停,小院里安靜下來。擁擠喧囂的都市,竟成了一汪平和的水。此時適合坐在離院落遠一點的樹下,默默地流一場淚。
哭那些抵抗到底的人。他們連個名字都沒留下,身體在大海中浸泡、腐爛,直至消失。他們的魂靈將何以寄托?曾經(jīng)的期待何以安放?而在此之后,那滅亡他們的人也被別人滅亡。元朝一百年,明朝三百年,清朝四百年,從冷兵器到飛機大炮,各種征戰(zhàn)、屈服和反擊,沒完沒了。更多主動和被動的參與者,如水中的魚蝦,零落成泥碾作塵。
哭那個孤苦伶仃的小孩子。他懵懂離世時年紀尚小,對故土,對生死還沒概念?;觎`半夜從墳?zāi)癸h出來,打量這個陌生的地方,一夜又一夜,眼里漸漸滲出了淚水。陸秀夫在廣東至少有兩處墓地,一在江門,一在潮州(此處為衣冠冢),離得不遠,還會飄來看望他,給他講當年的戰(zhàn)事。年幼的人,心里悄悄裝上了事。雖改變不了什么,兩人總會對嘆幾聲,唏噓一二。多年以后,孩子的靈魂也會老去,這里成了他的另一個扎扎實實的故鄉(xiāng)。再經(jīng)過了多年,一切都淡下來了,直至塵歸塵土歸土。
或者再哭一哭自己。當年撈起趙昺尸體的,不一定是老和尚,更可能是本地原住民。這塊濡濕的煙瘴之地,因為安葬了一個落難的幼兒而散發(fā)出光芒。最近幾十年,又陸續(xù)接納了來自五湖四海的謀生者,其中不乏落魄之人甚至走投無路者。他們忐忑不安,飄飄蕩蕩,初始,都揣著那個孩子的被棄感和孤獨感。此后又發(fā)生了很多很多事(不能簡單地用所謂成功或失敗,進步或停滯來概括之),直至某一天,心中的石頭落地。
這塊土地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其內(nèi)核似乎還留存著。
希望它永遠不要變,永遠觀照著伶仃洋。
七、海水微笑著返回來
渾黃的珠江水,浩浩蕩蕩,緩慢卻堅定地向前流淌著。那么深沉的水,絕不會是單純的H2O,其中夾雜著泥沙(泥沙又分很多種)、樹枝、花朵、動物的尸體、種子、鍋碗瓢盆、殘破的草屋。它經(jīng)過了那么多地方,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留下了那么多記憶。有的記憶,流著流著就忘了。能記住的,全帶到了海邊。
入??诘南痰唤缣?,水半黃半藍,再往深處,就是純藍。這么多的記憶總要找個地方寄存。深藍的地方只收留藍,絕不藏污納垢。而被拒絕的那些事物并不認為自己是污垢,它們有自己的尊嚴,哪怕只是一粒沙。藍和黃在珠江口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將它們放在岸邊,以泥沙為主,泥沙下面是漸漸腐爛了的尸體、樹枝、種子,以及早晚也會分解掉變成泥沙的鍋碗瓢盆。
一位研究歷史地理的朋友告訴我,他看了南宋時的地圖,上面顯示,現(xiàn)在深圳、東莞、珠海和中山的一部分,那時還在海中,經(jīng)過后來一千多年的沖積才成今日模樣。人煙稀少的伶仃洋,見證過改朝換代的慘烈,海盜之間爭奪時的血戰(zhàn),官欺民的狂暴,民抗官的呼號,而它的身體也在一刻不停地變化著,永無圓滿。一個個白天黑夜,岸在一點一點地向水中緊逼。沒有淡季旺季,想起來就悄悄拔節(jié)兒。遠方的水帶著泥沙,源源不斷地涌來,那些泥沙沉淀、壓實,形成新的土地。水被迫退卻。
新長出的土地日漸肥沃。有頭腦的村民開始進駐、耕種。莊稼有了收成,卻因土地歸屬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進而引發(fā)族群爭斗。沒有什么絕對的道理。在叢林世界里,道理往往和強力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處理問題的標準,總之最后是解決了。一個新的村莊慢慢建立,接著又是一個村莊。
緊逼的村莊和后退的伶仃洋,是否也有過你死我活,鼻青臉腫的較量呢?沒人注意這些。而村莊里的人像螞蟻一樣,一代代繁衍,茍且偷生,被風吹散了命運,并沒為此留下確鑿的證據(jù)。
土地長到哪里,以土地為生的人們就跟到哪里。中間也會有所反復。清朝康熙年間,實行海禁政策,先是要求岸邊的村民、漁民退后五十里,接著再退后三十里,禁區(qū)范圍內(nèi)的房屋一律推倒。進入禁區(qū)者斬。這樣,海盜和朝廷認定的反叛者就無法從岸上得到給養(yǎng)。為達一小目的而無底線折騰平民百姓的事,自古皆然。八十里地,在農(nóng)耕社會是多么漫長的距離。常居于此的人們扶老攜幼,戀戀不舍,一步一回頭地搬走了。他們的生活由此徹底改變。而習慣了吵鬧的伶仃洋一下子愣住了。人類真是個奇怪的物種,瞬間就可以自我消滅。丟在岸邊的船纜被風吹斷。孤船在洋面上漫無目的地漂啊漂,偶有幾只海鷗站在船舷上歇腳,拉下一泡白色的屎,展翅飛走。一個暴雨的夜晚,船傾覆過來,沉入海底。伶仃洋默默地接收這一切。它自己也像一只孤船,懸在整個南海的邊緣,但是傾覆不了。
遷海令二十年后才得以廢止。被耽誤的一代人,那些從父母嘴里得知伶仃洋傳說的年輕人,回來之后,伶仃洋完全不認識他們。雙方還得重新打量,重新磨合。
伶仃洋的動蕩并沒停止。我看過一份寶安縣(原深圳市)地圖,固戍、西鄉(xiāng)、前海,這些地方原來都在海邊,現(xiàn)在已成人頭攢動的城區(qū)。最近幾十年,深圳邊緣向外延伸了很多。伶仃洋又后退了好幾公里。在寸土寸金之地,這些人工填海而成的土地,仿佛天賜的財富。
一座座墳?zāi)贡徊鸬?,填平,那些睡了幾百年的骨頭從地下被挖出來,一車車運到其它地方。這么多年過去,很多孤墳已找不到后人,也許,開著三輪車拉走它的就是它的后人?;钊藬D占了它們的地盤。挖出的土,一部分被填到大海里,還帶著骨殖的氣息。曾在海中打魚為生的魂靈居然以此種方式重歸于海。我現(xiàn)在所居住的地方,新的中心區(qū)幾乎全部由填海而來。上面鋪設(shè)了油亮的馬路,隔離帶中種上了整齊的花朵,隔季就換。拔了種,種了拔,不厭其煩。住在海景房里的市民們,早晨一抬頭,看到了伶仃洋,看見了一波一波涌上來的海水。
對峙如此迫近。
這樣一天天填下去,伶仃洋會成為地理名詞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即使比伶仃洋更著名的黃河、長江,也非一成不變。大江大河都有過改道。大水沖毀了故道和堤壩,洶涌而出,在一片荒原上,像刀子一樣刻出一道新的溝渠,越刻越大,直到形成新的河道。它們帶來了泥沙。但是,水終究還是那些水,泥沙終究還是泥沙,每個事物都要走自己的路。沒有了路,它們就自尋出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它們分道揚鑣了,泥沙留在這里,水繼續(xù)前行,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回望太空,千年萬年在宇宙中仍不過一瞬。浩瀚的海洋,只是飄搖的微粒一滴,連宇宙的手指頭都濕潤不了。抬起為山,落下為汪洋,人類心中的滄海桑田,更不過是茶壺中的小風暴。歷盡千年淤積的泥沙,和今天的人費力氣推進去的一點陸地,在一個晚上就可能倒推幾千里。海水微笑著返回來,一座座嶄新的樓宇沉入海底。家里擺著的紅木家具在海底成為小丑魚的棲息之地。海帶在百米高的樓頂上搖搖擺擺。千年海龜從一臺不肯腐爛的蘋果電腦旁游過去,回頭,凝視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又木呆呆地游走。它頭上的海水泛起陣陣明亮的微波。
戰(zhàn)爭、瘟疫、酸甜苦辣、神秘的傳說,由此被泥沙固定在暗無天地的大洋底下,一切一切,都像沒發(fā)生過一樣。
伶仃洋也被淹沒了。它成為更浩瀚的海洋的一部分,陷入千年萬年的沉寂。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樣一個灣區(qū),這樣一個車水馬龍的城市群。
曾經(jīng)的大風吹,曾經(jīng)的悲歌,曾經(jīng)的熱血,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那一刻,全都沒有了……